文/韩雨音
(一)
他做了个梦……
“阿娘,啥叫黄金树?”
“……娘不晓得。”
“听李阿婶说,那是棵树,别的树上结
果子,它结金子,沉甸甸的。” 他兴奋地说,“谁要是有了那棵树,谁就是我们村的大富翁!”
“……”
“阿娘,李阿叔昨个出村去找这棵树了。”
阿娘斜了他一眼,立刻知道他打了什么鬼主意:“你不许去!”
“我不会去的。”他说,“我会陪着阿娘。”
阿娘才释然一笑,摸了摸他的头: “好桂儿,我的儿。娘给你端桂花年糕去。”
桂花年糕上来了,一股幽香钻入鼻尖,他迫不及待地抢过碗,口里嚼起软糯芳香的滋味。
“王桂他阿娘——”隔壁的李阿婶将阿娘喊去田里帮忙了。他又嚼了两口年糕,放下筷子去房间里挎上早就准备好的包,跑出了家门。
田里的阿娘一抬眼,便见一阵熟悉的风跑过,阿娘惊地大喊:“桂儿—
—桂儿,你去哪儿——你回来!” 他听见了,但他没有回头,直向村
头跑,跑得更快了——
娘,对不起,我找到黄金树就来接你。
天大白了,他醒了。
他会做这个梦还不是昨天看到全城最大的富翁刘老爷秀出了他的黄金树——那棵用金子打造的树,树干, 树枝,树叶,每一寸都是金的!
要不是看到了这棵黄金树,他都快忘了自己来城里的目的——寻找黄金树。二十年前他一个冲动丢下阿娘跑到城里来,城里什么都有,有好看的衣裳,好吃的东西,可就是没有黄金树,而城里人就是没有黄金树也是大富翁。他找不到黄金树没脸回去,于是一混就在城里二十年,现在才混成一个杂货铺的老板。当然,现在他是知道了,世上没有那种结金子的树,只有刘老爷自个造的金子树。昨个梦到了阿娘,他一直没回去,也不知道她好不好,除了每月给她寄钱寄信,他都没回去看过她,想来她每天也只能和院里那口老桂树过日
子,每年秋天做桂花年糕,可惜她的小桂儿吃不到了。
想起桂花,他狠狠用鼻子吸了口气,想把梦里那桂花儿吸回来,可是吸到的都是各种杂货堆得快发霉的湿味。
他想,他跑了那会儿,屋里灶头上的桂花年糕恐怕还没凉罢。
(二)
天又黑了,他走出门来,把“营业”的牌子摘下,雪飘在了他手上。这时,有几个很不面善的人,大腹便便,走到他面前,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把一张黄纸塞进了他的怀里,然后一扬头,继续往前走,接着给下一铺发黄纸。
他愣了一下,雪已经把纸弄湿了, 他打了寒战,终于进房去,“砰”地一声把门关好,拿着纸到火炉边,先暖一暖手,然后再看黄纸:刘老爷的黄金树被盗了。有谁缉拿小偷且缴获黄金树者,赏一百个金叶子!
看到这里,他眼睛亮了一下。 一百个金叶子,比他再卖二十年
杂货赚的还多;一百个金叶子,他早就有脸回去接阿娘了;一百个金叶子, 他带回去一片一片地挂在院里的老桂树上,秋天,黄的星桂花和金的叶子,风一吹,那个感觉,真是无与伦比!
但是,这就像做梦一样,他怎么可能抓得到偷黄金树的贼呢?
“梆梆梆。”
有人敲门。似有气无力的声音,敲了三下,似乎在听房间里有没有回答。
他没有起身,那种一下子看到希望又忽然跌入谷底的感觉令他的心情变得很不好。他并不想接待客人,况且天已经这么黑,这么冷了,自己一个人围着一个小火炉也不得安宁。
“梆梆梆”,敲门声又响了起来。“谁啊?”他终于起来,不耐烦
的走去,开门。
雪风吹进来,门口站着一个瘦瘦的男人,和老板一样高,风雪打在他单薄的身上,仿佛要将他覆没了。
“抱歉,小哥,可否借宿一夜, 给点吃的。”男人勉强笑着问他。
“可我不是旅店,小小杂货铺, 怕委屈了您。”他这样答,心底不大愿意让他住。
“小哥……”男人乞求,“我无处可去了,可娘亲,还在家等我回去……”
提到娘,他一怔,叹了口气,把门开大了点:“先进来吧。”
小小杂货铺,男人进来了,方才在黑暗中,他没发现男人背上背着包裹,还挺大。他让男人到火炉边坐, 男人将背上的包裹放到墙角,然后到火炉旁来,伸手呵着气取暖。
他看男人穿得单薄,想到内室为他拿件棉衣,不过他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往那个放包裹的墙角瞥去。那处灯光昏暗,但视力好的不行的他很清晰的看到那包裹的形状:不是圆的,可见里头装的不是衣服;不是方的, 可见里面装的不是货物;而是棱角分明的,一块凸起一块凹陷,那高度, 好像……他眯起了眼,好像同刘老爷的金子树一般高!想到这里,他的心怦怦直跳,回头看了一眼男人,男人一脸享受,接受到了暖气他削瘦的脸都红润起来。他实在没办法将眼前的男子和盗
窃贼联系在一起。
他扭过头,往内室走,顺便捎上那张悬赏黄纸,手指攥紧了纸头,那一百个金叶子呵……
他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件棉衣和一块面包。
同时,他竟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他惊疑:“桂花?”
男人在桌边忙碌,那泡茶的手法倒是相当娴熟呢,男人抬头,笑笑说: “小哥招待我一夜,无以回报,唯有身上剩余的几粒桂花为您泡茶了。”
“桂花也能泡茶?”他有点惊讶, 他只晓得他阿娘用酿好的桂花蜜做桂花年糕,于是他往茶杯里看看,只是一瞬,他呆了:
那桂花不是晒干了变成棕色了的,而是像刚从树上洒下来的一样, 金的、白的,它们浮在水面上,顺着水波的余漪绕圆圈荡漾,像星星跌入水中,也跌入他的眼里。
(三)
“好香,好甜!”他的鼻子久久不愿离开杯子,那幽幽的香气顺着流水淌入口腔,滑过舌尖,荡过牙齿, 漫上鼻腔,最后留恋不舍地滑下喉咙……接着该荡气回肠了。
“让人想家了……”
“您离开家乡很久了吗?”男人走到他身边。
“是啊。”他闭上眼睛。
“不知,贵乡何处?”
“一个小破村。”
“家里,可有人?”男人问。“有阿娘。”他说,低垂了眼。“哦,那该多回家看看。”男人说
老板苦涩:“不孝子不成器,没脸回去。”
男人沉默了。
“嗳,”他唤道,盯着将要饮尽的桂花星星,说,“你听说过黄金树吗?”
“听说过。”男人说。 他挑了挑眉:“见过?” 男人笑:“当然!”
他的太阳穴也跟着跳了:“在哪儿?”别说是刘老爷的,“我的意思是,那种能结出金子的树。”
“我知道。”男人说。他惊异了。
“就在我家门口。”
他睁大了眼睛,藏在袖子里的手指握紧了,他有黄金树还偷金子树?! 他就该……
“ 我们家的那棵树哇,又高又大。”男人说起来,话语中透出骄傲, “每年秋,它会结两度的金子。第一度,我把金子摇下来,它香啊,就把它的香气保存下来泡茶喝,放到各种好吃的里;第二度嘛,再摇下来,娘把它们晒干了缝到荷包里,我拿到城里来卖,女郎们都喜欢!”
他听着听着,就觉得这不是他所说的黄金树,而是他家门口也有的老桂树。
“兄弟……”他呐呐的开口,“你说的那是桂花树么?”
“是呢,”男人说,“在我们家那儿,它就叫黄金树。它全身是宝, 每户人家都靠它养活,它不是黄金树谁是?” 他听了,默默无语。
“可惜啊……今年一大帮人跑到我们家那,砍了好多黄金树。”男人的语气低落了。
“那些个什么人,为啥要砍树?” “城里有钱人,想给自己造更大
的房子,就来砍我们的命根树!”男人恨恨的。
他忽然想起来,前两个月,刘老爷大刀阔斧给自己新纳的十三房姨太太建了一座别院……
夜渐渐深了,火炉里炭火的噼啪声渐渐小了。
“过几天再走吧,”他突然说, “我听说过几天天会暖一点,这几天老下大雪,夜路不好走。”
男人犹豫了一会,才点头致谢: “多谢了,小哥。”
(四)
老板让男人在外厅火炉边睡了, 自己回房去。房里火炉暖暖的,他顺手从袖里拿出那张通缉黄纸,塞到火炉里。
“哧!”纸幻化成了黄的火苗, “一千两”的墨字腾起一股细烟,没了。
老板安心的上床睡觉了。
这一夜,他在自己的梦里埋下一粒种子,然后走了;阿娘每天浇灌着那颗种子,二十年后,他回来了,种子长成了参天的树。秋日,丰收的日子,那树上挂满了金黄的星点,娘站在树下迎接他,他的亮亮的眼睛却模糊了,好似那树上挂满了金灿灿的亮晶晶,风一吹,铃铃作响;风一吹,簌簌飞落。
第二天,雪停了,路面满是积雪,太阳从云头冒出一星半点光来。
他起床发现,男人已经走了,只是他泡过茶的桌案上放着一包桂花星子。
他不由笑了,这个……
他拿起茶杯,打开小包,小心的放了些黄金进去,冲上开水,等黄的白的浮上水面,在袅袅香气和水雾中, 家乡的田野依稀浮现。
以后啊,他打算,想家的时候就泡上一杯。他坐到软榻上,深吸了一口起气,闭上眼,悠悠晃晃,感觉回到了孩提时代,阿娘给他轻轻地唱着歌谣……
过节了,城里的人都穿的喜气洋洋的,挂灯笼贴对联,小孩子在门口的雪地里堆雪人,滚雪球,手都冻得红彤彤,脸上依旧乐着。
他开着他的杂货铺,又是悠闲地冲泡着一壶桂花香,品着,念着。
突然,有人踏进铺子,脚步很急, 好像还被门槛拌了一下。
他喝茶的手顿住了,望着来人: 一个老太儿,穿着大红的衣服,
拎着一个素色的包裹,一脸喜气精神, 头上的雪花还亮晶晶没化。
“桂儿,我的儿!”
我不会是在做梦吧!他还没醒。“娘还以为别人骗了呢,他说是
你的朋友,带娘来与你过节,却在前面的路口放下娘。”老太儿满脸欣喜, “桂儿啊,得谢人家。”
老板用力点点头,又倒了一杯茶, 对娘说:“阿娘,来喝杯茶吧!”
他说的若无其事,好像阿娘不是来自千里之外的小破村,也不是分别了二十年,而是住在隔壁的邻居,昨日方才见过。“嗳,好。”阿娘从挎着的篮子里拿出一只碗,热腾腾的香气钻入他的鼻尖,“桂儿啊,今年你没吃桂花年糕,娘给你带来了。”
他站直了,没动,他觉得,一个男人即使再高兴,也要拿出男子汉的气概来,虽然心里喜得,愧得想哭。“阿娘,我找到黄金树了……”
它一直站在我们家门口啊。